微刊
第57期(總第期)
长篇小说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文┃李成虎
第一章花儿是阿哥护心油
不唱是阿么价过哩
05
马文林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也不知道在家里睡了多长时间。等他醒来的时候,张海燕已经泪眼汪汪地坐在炕沿上。自己的身上压着沉重的被子和破棉袄,炕烧得烫手,浑身的汗水把被子浸透了。想转动一下,却被厚沉的衣被压着动不了。
“海燕,我怎么了,睡了多长时间?”
“两天两晚了。”张海燕悲戚戚地回答。
“你把皮袄和衣裳揭掉,压死我了。”
“你身上的汗还没干,”张海燕轻轻地擦着马文林额头和两鬓间的汗水,眼眶吊着泪水,像哄小孩似的说,“恐怕揭开不得,再睡一会吧。”
“没关系,你把它们揭掉,只这被子就行,我难受得很。”张海燕犹豫不决,站在炕沿下,没动手。
“你揭吧,真的没关系,你不揭掉,汗还要出,啥时能干?”于是,张海燕上炕,揭去衣服、皮袄。马文林立时感到浑身轻松舒坦了许多。便在被筒里,弯弯腿、曲曲腰,又裹着被子,在炕上滚动了两下,觉得浑身还是松松软软的,但没感到哪里有疼痛和不适,便万分惊喜地说:“呵,呵,呵,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样子我是有福之人了。”
“上天呀,你真的好了吗?把我吓死了,阿大阿妈也吓死了,两天两夜你浑身发紫,脸像茄子,连气也好像没有,一家人吓得觉也没睡成,饭也没吃成。今早,看你脸色变得有点人样了,阿大、阿妈、文立他们才和生成睡一会儿去了。你再睡一会儿,等汗慢慢晾干,小心点,不要再着凉,我给你做点吃的去。”
马文林这时才感觉到肚子很饿,便点点头。等张海燕从厨房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进屋时,马文林已经穿着衣服下炕了。张海燕来不及把碗递给他,便着急地说,“你下来了,怎么样?走走看。”马文林顺从地在房里走了几次,“真的好了,你看,没啥事了。”
“你先趁热把这碗饭吃了。”张海燕激动地上前,双手把碗递给马文林,含着泪花,情意绵绵地望着马文林说,“我去给阿大阿妈说一声,他们心里还没踏实下来。”马文林赶紧拉住张海燕说,“先别惊动他们,等他们自己睡醒了再说。”张海燕温顺地坐在炕沿上,看马文林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
白菊花白着耀人哩,
红梅花红着么破哩;
花儿献给心上人哩,
尕妹妹在花中笑哩。
不知是感激,还是心有所动,从来没给妻子唱过“花儿”,也没说过“花儿”的马文林,那晚是啄木鸟上树,全靠一张嘴,小声地唱了一首又一首。张海燕也和公婆一样,认为马文林唱“花儿”是一种放荡行为,有时也不屑一顾地斥责他。但这次例外,只是被动地接受马文林缠绵的爱抚。
尕手儿尕来尕指甲,
尕指甲上包的海纳;
抓住尕手问一句话,
尕嘴儿一抿着笑哈。
不知是福分,还是劳动惯了的贱骨头硬实。马文林经了这一场二月寒冰的折磨,并没有留下一点病根,一家人确实高兴。然而,由于匆促浇地,庄稼吃半饱水,出苗参差不齐。甚至有些地方因为没到水,地里就像驴脊背被瘙吃了,这里一丛,那里一团,湿水棉花,让人看了心绞痛。眼看庄稼无望,马文林哪有心思再把半年的功夫,白白地投进没有希望的劳作中。然而,马长寿像王八吃秤砣,不死心,仍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驱赶着一家人,起早贪黑到地里去干活。或者修渠,或者垒坝,或者栽树。希望今年打好基础,秋后,再花几个月时间,把所有的小块地,平整成大块,明年有个好收成。
马长寿像一个冻萝卜遇了铁叉叉,硬对硬,越干越起劲。马文林却像褡裢里背冰,从前心凉到后心。终于,在一天早晨天蒙蒙亮时,一骨碌爬起炕,悄悄对张海燕说,“喂,种这庄稼瞎子点灯白费蜡。我给你说,我准备出去,寻点副业干,挣几沓钱去。你给阿大、阿妈别说实话。他们问你,你就说你也不知道。”
张海燕惊了一身汗,觉得马文林是鹌鹑要吃树上果,尽想好事。她早就知道,这几年虽说政策变了,人们先后出去搞副业,或者修路,或者运输,或者打小工,挣来些钱。但给个人没分上一分钱,只是按头等劳力给记工分。而到外面的吃喝花用,却还要从年终决算中扣除掉,算一算细账,出去搞副业的人,还不如在家挣工分得的粮食多。有些人不服这口气,便一两个或三四个搭伙自己出去找副业,回来后总要受生产队长或大队干部的整顿。就去年,金山保、拉鼻涕、灶保子和老关他们几个,跑出去搞了两个月副业,刚回到家。大队、生产队干部闻风而来,不但没收了每人二百块的全部副业款,还连累全家人挨整挨骂,好长时间没得安生。去年以来,全庄子的年轻人吓得一个人也没敢出门。
“大家怎么我们也怎么,饿不死大家,也饿不死我们,求求你不要出门,我们就将就着过吧!”张海燕紧紧地搂住马文林的脖子,说,“这是命,干吗硬要挣扎?你一走掉,我们一家人就要受人欺负,难道你忘了去年灶保子、拉鼻涕、老关他们受的欺负吗?再说,你要往哪里去?能不能寻到副业干?多少人出去没活干,连家也回不来,我们怎么能放得下心?求求你,别出去的好。”马文林却铁了心,不管张海燕怎么央求,都说,“你也别劝我,你劝也劝不住,这事我想了好几天。我知道,我是白玻璃瓶装清水,看透了。”马文林把张海燕的双臂,从自己的脖子上扯下来,硬塞进被窝里,咬着牙,说,“瞎老鼠拉给了一夏,没够老犍牛一挂。我不能眼看着一家人今年再挨饿。政策变了,拉鼻涕们挨整给整怕了,我就不怕。我偏要出去,我七尺男子汉,眼睁睁地饿死在炕头上,怎么甘心?我出去,少则两个月,多则四五个月,我一定要挣上些钱回来。”
“那你往哪里去,去干啥?”
“这……我还没有想好……”
“那你跟谁搭的伴?”
“也没有伴,反正我是一个大男人,丢不了。人要学着做,路要寻着走,出去以后再想办法,等我找着活干,就给家里来信。”马文林说完就要出门,又转身道,“你暂时嫑给阿大阿妈说,也嫑给旁人说。”
“你衣服也不带,被褥也不拿,就这么走吗?”张海燕一骨碌从被窝里爬出来,连衣服也没顾得穿,伸手拽住马文林的后襟说,“等一下,我给你拾掇拾掇再走。”
“千万嫑,带了东西就会叫人发现,我走不成,出去以后再想办法也不会有大问题,我还是这样随随便便出庄子走掉,几天以内谁也不会发现。”
“那我给你做些吃的,你吃了早饭,再带点干粮走。”
“不,我还不饿,干粮也不带,你还是睡着吧,别喊叫,我就走了。”说着,便掰开张海燕的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打一把柳叶的钢刀哩,
包一个乌木儿的鞘哩;
长一个七尺的身子哩,
闯一个阿哥的天下哩。
06
马文林两只肩膀扛着一张嘴,悄无声息地溜出村子,搭车直奔县城,投在亲戚家里,吃了饭便到街上转悠,想在这一带找上点什么活干一阵,但是一连几天,终没找到。扁担垫坐——不是久留之地,恐被上县城来的庄员发觉,便一咬牙,又搭车到了省城。然而,这里没有熟人,摸不着什么门道,身上又没带一文钱,急得浑身冒汗。他从汽车站转到火车站,又从火车站转到汽车站,来回几趟,肚子饿得发慌,不得不抹下脸皮,钻进一家饭馆,向饭桌上扫视食客们吃剩的饭汤残食。
柜台上卖票的一位老汉,颇有阅历,从马文林一进门就看出,马文林不像讨要惯了的油乞儿,只是无可奈何的饥饿逼进了这个门,因而,产生了恻隐之心,以慈悲的心肠看着马文林畏畏缩缩的样子。
“唉!”老汉长叹了一口长气:“年轻人呵,看你身高马大的,不干活挣钱去,跑这里舔人家的碗,脸怎么拉得下来?”马文林像打出的子弹射出的箭,虽不后悔,但一听老汉这样说,猛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山枣树理乱麻——没法辩解,便晕晕乎乎地向门口走去。
“喂,你站着,我不是赶你走。”老汉像吃了算盘子,心里有数地抬手指了指一处没有客人的饭桌说,“你先坐那儿。”马文林坐不敢坐,站不敢站地低头僵立在那里,老汉从柜台里走出来,将手搭在马文林的肩头上,拉他转身子。
“你这个年轻人,我看你不像要饭的,没钱了吧?来来来,先坐下来再说。”老汉硬是把他推到凳子上坐下说,“你别走,等一会儿。”说罢便进了伙房。
马文林像打翻了的调味羹,羞得几乎要把头塞到桌子底下,怎么也不敢抬头看一下饭馆的食客们和跑堂。时候不大,老汉端着一大碗热腾腾、油津津的炒面片,放在马文林的桌前。
“你先吃,你先吃。”老汉把碗往马文林眼前推了推说,“没钱没关系,你吃,吃呀。”马文林更觉得脸烧乎乎的,怎么也鼓不起勇气看人家一眼。“你自己吃吧,别不好意思,我先招呼客人去。”老汉看他仍不抬头,便有意地走出门去,站在街上看人流。马文林低头,坐了一会儿,觉得并没有什么人特别地注意自己,便慢慢地抬起头来。这时候,门口又走进了几个食客,老汉热情地跟了进来,招呼大家上座。一一询问个人想要吃的食物,然后又回到灶房里去安排。出来后向马文林微微笑了笑,便回到柜台上去,眼睛转向门处。马文林再看这几个刚进门的客人,围坐一桌,开始高谈阔论,等待跑堂的端上饭来。并没有谁向自己这边瞅一眼。羞红的脸便慢慢褪了血色。香喷喷的饭气,直往鼻孔里钻。于是,便禁不住咽下一口口水去,迫不急待地拣起筷子,捧起大碗,急速地往嘴里拨拉,几乎嚼也没嚼,就吞下肚去。不大一会儿,一大碗面片全部被吞下,肚子微微有些鼓胀,浑身感到舒服,这才津津有味地回味起余香来。
老汉还没转过眼睛,马文林也不敢站起,仍规矩地坐在凳子上,静静地等待老汉的问话。一直等到跑堂给那桌客人端上饭菜来,老汉才转过眼看了一下,然后又走近马文林,马文林忽地站起身,又把头低下去。
“吃饱了没,再给你添一点吧。”
“不,不,真的吃饱了,肚子都胀了。”
“那你到这边来,我有话问你。”老汉转身向柜台走去。马文林顺从地跟着来到柜台前,站在老汉对面,但仍不敢抬头望老汉一眼。
“年轻人,从哪里来?”
“我是天隆县黄河村来的。”
“到哪里去?”老汉又问。
“我哪里也不去,出来想找点副业干,我们那里庄稼情况不好,今年恐怕没啥出路了,我出门没带一分钱,这……”马文林如实回答。
“大路好走人要开,大树乘凉人要栽,你出来闯闯也对。”老汉风趣幽默地说,“饿了一口难得,饱了一口难咽。这样吧,你先在我这里住两天,给我搭搭手,我有几个熟人是搞建筑的,你会干泥瓦工吗?”
“苦我能吃的,可师傅们的活儿没干过。”
“哦,那我先找他说一说,看能不能跟他们去干一阵子小工,你看行不行?”
“行,行,只是太麻烦您老人家了,我怎么报答您老人家呢?”
“不要这么说,大家应该互相帮助嘛,我就看你很忠厚,才这么做的。”
“多谢了,多谢了,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于是,马文林像曹操败走华容道,走对了路子地跟着老汉,在饭馆里干了起来。没过几天,老汉便将马文林介绍给城东区一名叫马义民的私人建筑包工头,讲定吃住包管,每天开工资五元。
马文林十分高兴,抱鸡婆带娃娃——只管自家一窝地跟着马义民干了起来。马文林为了不让队里人发现自己的行踪,从来不敢上街去走动,一心干活,吃在工地,住在工地,给家里连一封信也不敢发去,累了给工友们唱“花儿”:
一没有云彩二没雾,
晴天里么咋来雨哩;
你没有不是我没错,
我有个啥不是了哩。
就这样,一直干到十一月底天气寒冷,地面已经冻结时,才停工结账,竟也挣了将近七百多元钱。马文林欣喜万分,归心似箭,除了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花儿选编》什么也没买,悄悄地哼着“花儿”:
上去高山往下看,
书记们开会着哩;
烟酒羊肉炒鸡蛋,
百姓哈着气着哩。
……
(未完待续)
李成虎笔名程宏、土豆等。年生,年青海省财经学校毕业,年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现为汉语言研究生学历。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文联委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青海省散文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副主席,海东作协名誉主席,《荒原春》文学杂志主编。从年起,在《经济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财经类文章百余篇,曾获省级及国家级等多项奖励。年起开始文学创作,文章散见于省内外重点刊物。先后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精神栖居的家园》等2部,散文集《遗忘在田间的犁铧》等4部,长篇报告文学《嗨!化隆人》,长篇小说《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评论集《凝望仁慈上帝的窗户》。主编《小径年》等12部,编著爱家乡爱青海系列教材《可爱的乐都》等中小学教材5本。曾获首届河湟文艺突出贡献奖、首届“青海湖”文学奖、青海省第二届青年文学奖、第三届青海期刊联盟优秀编辑奖、青海省人民政府第五届、第六届文学艺术创作奖、中国文联网络理论奖等等。其作品入选多种版本。创作情况曾在《文坛瞭望》、《西海都市报》、《青海日报》、《文艺报》、《中国文联年鉴》和海东电视台、青海电视台等给予介绍。
创作的座右铭是:“但写真情与实境,管他湮灭和流传。”
《昆仑文学》微刊编委会顾问:李成虎牧远
主编:原野
副主编:毛宗胜向墨
特邀副主编:马文卫马敬芳
诗歌编辑:李朝晖昆仑马可
小说编辑:李牧李俊红蒙成花
散文编辑:李海娈韩有录王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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