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吾尕洛被誉为“画不完的《格萨尔》艺人”,年不幸病故,这是格萨尔学界的一大损失。由于故人已去,对他的采访只能通过侧面来完成。青年作家李皓具有丰富的新闻从业经验,加上他较高的文学写作能力,通过对曾经在阿吾尕洛身边工作和生活的相关人物、有关专业人士的采访,以“情景再现”的方式,复原了阿吾尕洛从一个懵懂的孩童闯入“格萨尔”绘塑世界,到成为一代“格萨尔”绘画大师的曲折经历,其中对一些细节的复原,不乏色彩与光泽,形象动人。作者还通过深入阿吾尕洛生前生活场景体验的方式,感悟他的生活与创作,更为文章增添了一种来自心灵的透析与深度。
——措吉多杰龙仁青
这是一次对信仰诗意的表达。六十多年前的一天,甘德某地。一个男孩趴在一块粗糙的青石板上,小心地描画着信仰世界中的神灵。那是一个骑在枣红马上的英雄,他威风凛凛,大气凛然。那个男孩用纯净的心灵和稚嫩的笔触,表达着对这位神灵的敬畏。在他身边,格萨尔王的形象比比皆是。墙壁,地板,门框……甚至每一张破旧的纸片。男孩显然对这位神灵的形象驾轻就熟,他希望用自己的笔为这位神灵平添更多的内容,比如,让他的目光中更多一些世俗的温情;比如说,让他的形象更多一些父兄般的亲切。一个幼年失怙的孤独男孩,用这样的方式,弥补着生活中的缺失。事实上,在此后六十年的漫长时光中,这样的追求始终没变,男孩笔下的格萨尔王,因为拉近了信仰世界与现实的距离而让人倍感亲切。
男孩不懈地画着。想象中他画画时应该是这样一幅情景。冬日的午后,或者夏日的黄昏,因为长时间捏着那杆自己用木棍削制的蘸水笔,他的手指麻木得无法伸张;他的目光长时间地盯着画面,乌黑的眼珠一动不动;甚至他的小嘴也是微微地张着,脸离那块青石板越来越近……六十多年后,当我独自一人伫立在他那间小小的画室,凝望着画案前那张巨幅画像时,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感动,我知道,是那个男孩的坚韧与执著打动了我。童年,是他艺术之旅启程的地方,那段珍贵的光阴中珍藏着他用一生践行的对艺术的忠贞和对信仰的虔诚。
一
那时,男孩的舅舅去拉萨朝圣已经整整一年了。那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活佛。据说,这位圆寂已久的活佛,不仅是一位优秀的画家,更是一位精通天文、历算和藏医、藏药的学者。他试图将一肚子的学问传授给男孩,他对这个男孩的要求极其严格。这是一个苦命的孩子。男孩出生不久,他的父亲便去世了,不久后母亲也改嫁了,活佛舅舅成了他唯一的生命依靠。
那年男孩7岁。活佛舅舅决定去拉萨朝圣,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旅行。朝圣的路途实在是太遥远了,即便是身为活佛,舅舅也不可能给男孩太多的眷顾。活佛舅舅决定将男孩独自留在家中。那天晚上,活佛舅舅为男孩打开了自己的藏书室。陈旧的木门吱呀作响,男孩的面孔被堆满四壁被黄缎子严密包裹的经书照亮,他意识到在自己眼前徐徐打开的是一扇通往另一个神秘世界的门扉,从此后他的生命将会因为濡染到这个世界的光辉而变得与众不同。
活佛舅舅告诉男孩,在他朝圣的一年中,男孩必须读完满满一架子的书,这些书,包括藏医、地理、历史……这是活佛舅舅布置给这个男孩的“家庭作业”。
舅舅走后,男孩沉浸在书籍带给他的愉悦中。阅读,对于生活在那个年代的大多数藏族孩子来说,是一件奢侈的事,男孩知道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对于这个机会,他倍感珍惜。
一包包被黄缎子包裹的经书被小心翼翼地打开,奇妙的文字,让男孩的胸中汹涌起大海一般的潮汐,以至于每读完一段经文中充满神性的文字,男孩就不得不让自己的目光穿过窗棂,在草原深处的大山的剪影上停留片刻。那是一个浩瀚的海洋,男孩觉得自己即将被这片海洋淹没。渐渐地,男孩对活佛舅舅众多藏书中有关格萨尔王的故事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多少个白天和黑夜,他沉浸在那些充满了传奇色彩的故事中难以自拔,就像是有一柄火把,瞬间照亮了他灵魂中的某个角落,男孩觉得自己刹那间变得空灵起来。
这是一位穿越了诸多梦境抵达俗世的神灵,在现实与传说的交织中,这位神灵演化成了生活在雪域高原的百姓们的精神寄托和情感诉求。格萨尔王,雪域百姓的精神图腾。在浩茫苍凉的果洛草原上,在阿尼玛卿神山两侧,在黄河之源,有关格萨尔王的神迹比比皆是,有关格萨尔王的传说,像河水一样在信众的心头汩汩流淌。这是男孩的生活场,这也是男孩的精神世界。
时光仿佛在这片土地上停滞了。今天,当我为了探寻这位伟大画师的心灵世界,在这片充满了神性的高地上游走时,我依然那么强烈地感受到了格萨尔这位伟大的神灵赋予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生命的恩泽和滋养。这对于我来说无疑是一种启示,我能听到脉管之中从未有过的搏动,就像是大地深处的鼓槌,擂响了我的心音,世界上所有的沉重,由此变得轻盈起来。
你也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吗?
最初的时候,男孩仅仅只能依据书中的描述并掺杂着自己的想象,用简陋的画具,勾勒出格萨尔王的形象。这是一个孩子纯净的心灵对格萨尔最简单的认知。可渐渐地,对于那个男孩来说,这样的描画显然并不能满足他对另一个世界的神往。那段日子,他是焦灼的,他开始借鉴壁画和唐卡上的内容,修正自己画作中的不足,他开始用对一些艺人的拜访,去填补画作中细节的缺失。他并不知道,他所做的,其实就是一种田野调查,这样的调查,让他迅速完成了一种积累。一种来自民间的力量,为男孩的画作,注入了一种近乎神性的光泽。格萨尔王,这个在信仰与世俗世界中并存的神灵的形象,在一个孩子的笔下,渐渐生动和丰满了起来。
这是男孩的艺术尝试,他用他的天赋,让油彩在指尖流淌成河,他用他的聪颖,为自己选择了一项守望终生的职业。
那个春天的午后,一束阳光透过窗棂,打在那张小小的画案上,画案上的老花镜,暗示着在时光流转中,一个伟大生命经历的沧桑;笔筒中的画笔上的油彩依旧鲜亮如初,似乎暗示着一个艺术家经历的所有幸运与不幸的根源。阿吾尕洛,阿吾尕洛,我默默地呼唤着这个伟大的名字,心头浮现的是上师一般慈祥的面容。
二
不久后,活佛舅舅远游归来,打开藏书室的刹那,他发现几乎每一本书都有被翻动的痕迹,而对于自己那些近乎刁钻的问题,那个名叫阿吾尕洛的外甥,总能对答如流,这让活佛舅舅深感欣慰。更令他感到惊讶的是阿吾尕洛画在墙壁、地板、石头上的那些略显稚嫩的画作,作为艺术家,他敏锐地感知到了外甥的绘画天赋。栩栩如生的造型,艳丽的色彩以及深藏在这些造型和色彩之中的灵性和激情,让这位深谋远虑的智者有了更为长远的打算,他迅速为阿吾尕洛延请了甘德地区非常著名的一位画师,让阿吾尕洛接受正规的美术训练。
这无疑是一种幸运。我在想,那恐怕是阿吾尕洛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吧,在色彩与造型的交响中,男孩的心头流畅着的是欢快的心曲。
三
可是命运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充满了诡异和多变,对于像阿吾尕洛这样一位早熟的艺术家来说也不例外。一场变故,改变了阿吾尕洛的命运轨迹。相依为命的舅舅圆寂了,埋首书斋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小小的少年开始了流浪。
照片上的阿吾尕洛清瘦慈祥,镜片后的目光流露出一种动人心弦的悲悯,这是一种被岁月锤炼和沉淀后的心灵之光,一旦你被这样的目光所包裹,你定然会收敛起所有的轻狂,让自己的内心充满了忏悔。那个午后,在大师的画室中,我与照片上的艺术家长久对视,我希冀着冥冥之中,他能给我带来些许启示,这样的启示能引领我穿越时光的重帷,在那个流浪少年的羸弱肩膀和蹒跚步履中,捕捉到身处命运低谷中的一个伟大灵魂遭遇磨难时内心深处所有的悸动。可是没有,他的目光始终是平静的,像是一种开示,你或许只有在经历了同样的因果,并最终抵达了命中注定的那个境界后,才能感受到这目光中的睿智、悲悯以及所有的一切,对于我,显然还不是时候。
果洛州雪域大吉利众藏医药学校校长泽珍达日结是阿吾尕洛的入室弟子,晚年的阿吾尕洛大部分时间与泽珍达日结生活在一起,半师半友的关系,使得泽珍达日结成为了阿吾尕洛生命历程最忠实的见证者。事实上,半个多世纪前,正是与泽珍达日结家族的结识,阿吾尕洛才结束了漫长的流浪生涯,并最终笃定了对精神家园的坚守。
甘德县江千乡是泽珍达日结的故乡,半个世纪前的那个冬天,江千乡风雪交集,那是一年中最难熬的季节。空旷的草原上少有行人,可是泽珍达日结外婆家的狗,却偏偏在村头咬伤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独行者。那是一个介乎于童年和少年之间的孩子。孩子眉清目秀,眼眸清澈如水。伤势不重,但是那样的天气显然不适于远行,泽珍达日结善良的外婆认为,是上天在这样的季节将这个无辜的生命托付给了自己。老人决定收留这个孩子,并为他悉心疗伤。那个孩子便是阿吾尕洛。
阿吾尕洛悲惨的身世,让泽珍达日结的外婆唏嘘不已,阿吾尕洛身上流露出的艺术天赋和过人的才华更是征服了村里所有的人。“那就住下来吧。”泽珍达日结的外婆说。就这样,阿吾尕洛终于在江千乡有了一个家。那一年阿吾尕洛13岁。那是一个性格恬静且浑身洋溢着浓郁的艺术气质的孩子。他会吹笛,他的笛音有着百灵鸟鸣叫般的清脆和婉转;他会舞蹈,他的舞姿充满了草原雄鹰般的矫健和粗犷,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还精通医术和绘画,他甚至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算盘,于是,这个深受村民喜爱的孩子,在15岁那年便成为了大队的会计。
15岁,花样的年华。这样的年纪的少年所该有的一切,并没有因为特殊的经历而在阿吾尕洛的身上稍有褪色。账簿上枯燥的数字掩盖不了阿吾尕洛的才情,繁重的劳动,也没有让这个刚刚长大的年轻人放弃对艺术的追求,在那些生活刚刚稳定却依旧艰难的岁月里,阿吾尕洛拿起画笔,用艺术妆点自己的生活。
在泽珍达日结的记忆里,每年藏历新年,阿吾尕洛总会用粗糙的白纸糊成灯笼,并在灯笼上画上花鸟虫鱼以及仙女的形象。要知道仙女在那个年代可是被视为禁忌的题材。
有一年,甘德县接到上级通知,要在草原上开垦农田种庄稼。世世代代以放牧为生的人们从来没有种过庄稼,他们凭着想象开始在田间地头耕耘播种。他们的想象力显然是贫乏的,劳作时笨拙而滑稽的动作,时常惹得围观者哄堂大笑。
“我们村里有一个从四川嫁过来的媳妇,她曾经种过庄稼,村民们便向她请教。那个媳妇来到庄稼地里,教大家往地里撒种子,她的动作美极了,就像是跳舞一样。”泽珍达日结说。
生活中少有的新奇,激发了阿吾尕洛的艺术灵感。当天晚上,阿吾尕洛便将这个媳妇教大家播种的情节画在了纸上。那可是一双画惯了神灵、仙女和珍禽异兽的手,那可是一双试图以颜料、线条为媒介与神灵的世界对话的眼睛,可就是这样的手,开始抚摸起田野的厚重,可就是这样的眼睛开始打量人间的悲欢。阿吾尕洛这就是你艺术的宿命吗?
果洛州群众艺术馆馆长才让先生告诉我,阿吾尕洛几乎所有与格萨尔王有关的绘画作品,都充满了一种浓郁的世俗情怀,这样的艺术特色是他与别的画师最大的区别。
在梳理阿吾尕洛的艺术历程,探寻阿吾尕洛的艺术成就时,我猜想,或许正是他少年时代独特的经历以及他对民间生活的深厚感情和深情注入,才塑就了他与众不同的画风,可是今天,一切都已随着阿吾尕洛的离去而永久成谜。
在阿吾尕洛的画室中,悬挂着一幅他创作的唐卡,唐卡上的形象是马头明王。唐卡设色凝重,马头明王造型庄严,令人叹为观止的是,马头明王的眼眸中流露出的绝不是神灵高高在上的孤傲,而是一种俯瞰众生的慈悲。
泽珍达日结说,这幅唐卡绘制于上世纪70年代,那时,阿吾尕洛刚刚逃脱囹圄之苦,他对信仰以及苦难有了属于自己的理解,他将这样的理解,全都凝聚在了这幅唐卡之中。这幅唐卡是目前发现的阿吾尕洛最早的画作。
这幅画作,有着一种世俗的温暖以及对苦难的超然。才让说。
上世纪70年代。我的叙述终于要去触摸阿吾尕洛心灵深处最深重的伤痛了。每每想起那段岁月,以及阿吾尕洛在那段岁月中经历的种种煎熬,我的心头便会忍不住地阵痛。可是阿吾尕洛始终不以为意,难道说,在阿吾尕洛看来,那段岁月仅仅是他生命历程中不可以逃避的劫数,抑或说,生命中太多的磨难已经让他拥有了漠视苦难的淡泊。泽珍达日结说,阿吾尕洛大师对任何事都从不抱怨,每每提及那段岁月里受到的屈辱时,他总是一笑而过。
那年泽珍达日结7岁,因为钦佩阿吾尕洛的人品和才华,泽珍达日结的家人,将他送到阿吾尕洛的身边读书习字,这是那个年代,一个生活在闭塞的雪域深处的孩子,所能接受的最好的教育。
泽珍达日结发现,每当夜深人静时,阿吾尕洛总会在油灯下画画,阿吾尕洛画画的时候,还总会让泽珍达日结到外面“放哨”。阿吾尕洛画的都是一些以古代武士为主题的人物,他们或是弯弓射箭纵横捭阖,或是策马扬鬃不可一世,当泽珍达日结问他画的人物是谁时,阿吾尕洛总是一脸神秘。
阿吾尕洛对那些画作很珍惜,每完成一幅画作,他总会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直到有一天,一件事情的发生,才让泽珍达日结对阿吾尕洛画作的内容有了了解。
“有一年,我爷爷请四川来的木匠打了一口箱子,爷爷说,要是有人能在箱子上画上一幅护法神该多好,阿吾尕洛听后便给爷爷送来了一张用蜡笔画的武士画,看到那幅画,爷爷兴奋地呼唤着武士的名字———格萨尔王,格萨尔王。”泽珍达日结说。
对于年幼的泽珍达日结来说,格萨尔王,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他儿时的记忆里,村里的大人每每提起格萨尔王时,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可是他们每过一段日子,都会将格萨尔史诗说唱艺人,请到家里,然后将孩子远远地打发走,享受一个下午的精神盛宴。
泽珍达日结猜想,阿吾尕洛之所以在那段日子里,选择格萨尔王作为他的绘画主题,或许就是感知到了格萨尔王身上那种刚毅勇猛的个性。苦难的岁月里,谁不渴望拥有一种超越自我的精神动力?
从此后阿吾尕洛在村里村外画名远播,在那个精神产品严重匮乏的岁月里,欣赏阿吾尕洛的画作,便成了村里孩子们最大的享受。
“阿吾尕洛,送我一幅画吧!”几乎每天,都有孩子围着阿吾尕洛苦苦哀求。对于这样的请求,阿吾尕洛几乎从未拒绝。当然为了保护自己,阿吾尕洛送给他们的,大多是一些反映花鸟虫鱼、珍禽走兽的作品,这是阿吾尕洛的艺术才华第一次向世人的集中展示。
即便如此,阿吾尕洛的艺术才华还是引起了村里小人的嫉妒,告密者将阿吾尕洛推至苦难的深渊,他大部分作品都被驻村干部付之一炬,而他本人更是备受凌辱。
泽珍达日结说,在那些被付之一炬的画作中,最珍贵的就是一部以莲花生大师雪域弘法的经历创作的连环画,这部连环画笔触细腻,造型生动,是难得的艺术佳作。
阿吾尕洛的劫难,是果洛草原的文化损失。才让说。
四
正如草原上流传的谚语中那样,乌云遮蔽不了太阳,春天总能唤醒花朵。时代的春风,开启了格萨尔史诗传承的又一个鼎盛时代。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阿吾尕洛终于洗尽冤屈,名正言顺地开始了以格萨尔史诗为内容的唐卡创作。
或许是此时的他看破了红尘中的虚妄,或许是想完成更高的艺术成就,上世纪70年代末,阿吾尕洛在甘德县出家,开始了自己与古卷青灯相伴的人生。
清净佛门,带给阿吾尕洛的是更多的文化滋养和艺术提升,经历了寺院中的修行后,阿吾尕洛的艺术造诣有了显著的提高。马头明王像便是大师这一时期的作品。
“阿吾尕洛在修行的日子里,依旧北京治疗白癜风的中医院哪家好北京白癜风治疗最好医院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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